張永中《河道彎處》
《瀏陽河》唱出的瀏陽河,恐怕要算在中國20世紀50至70年代中,知名度最高的一條區域河流了。
來長沙工作生活已快十年,對瀏陽河的了解,也只停留在它“彎過了九道灣”這個概念上。盡管也有無數次的車過瀏陽河,也遠眺過好幾座跨河而過的各式瀏陽河大橋,對其來龍去脈,卻從來沒有著意理清過。是妻子的一次動議,去瀏陽河風光帶徒步,才得以關注起它來。
行道樹枝條上本已稀疏的葉,是最近的那場風才把它們吹干凈的。瑟瑟在欒樹梢頭的蝶形果莢,早已卸去高燃的妝容,以淺灰的色調執守著。這已經是立春后好幾天了。去年秋末的小陽春上,才發了新芽的白茅,來不及凋枯,就被霜雪凍成了醬紫紅,在冬陽下烘出一層暖意。
河與岸,留出了舒適的寬度,如一幅古人湖塘山水畫的長卷。堤岸邊,河畔灘地上的蘆花,芒穗,招搖在風中,姿態有點僵硬。絨白的絮毛卻不肯飛動,這與貼著河面而來的冷風有點對抗。通株赤紅的辣蓼,仍在開粉白色的細花,怯怯地點綴在柳根和小葦塘邊,天可憐見兒的。
滿目是寒氣灼傷的枯萎憔悴,處處又有強勢穿插著的綠意。一片菵草,綠成了麥田的樣子。益母草,讓人錯認成逃出大棚的草莓秧子。還有羊蹄,三葉草,蔊菜,艾蒿苗,都叢叢蔟蔟,補丁一樣,斑駁在褐色草甸上。
江南的初春,就這樣在料峭中與冬末交接了。
一群白腹長尾的花喜鵲,嘰嘰喳喳,想必是被一件好事勾起。先飛起的幾只,已著在前面那棵光禿的楓楊樹上。落后的三只,在逆風飛舉,堅持了一下,又落回了柳梢頭。柳梢擺動,已經萌出米粒大小的鵝黃。
橫著河面飛起的一排白鷺,引起了我們一陣駐足。我和妻子同時報出了“十四”這個數。十四只白鷺。兩只鴛鴦,浮在水上,沒有起飛的意思,總徘徊在離葦岸百米以內的地方。葦鶯,在芭茅間彈出的嚶嚶聲,隨風碎在了河中。
風,分明是從柳梢上發起的,然后落在河灣里。微瀾遠遠地從那邊推過來,漾到腳下岸石上時,便款款有聲了。
這是瀏陽河九道灣里的第八道灣,長套灣洲前的樣子。
瀏陽河沿岸游步道,從湘江口落刀嘴起始,至東湖潭陽洲段,竟然有三處被峭崖阻斷。兩處在北岸,一處在南岸。南岸的崖磯,在絲茅沖一帶。從地圖上看,在這段河道上,串聯著絲茅沖,黑石渡以及對岸的鴨嘴鋪一組地名。它們是個什么樣子?它們更準確的點位在哪里?它們與古長沙城有著怎樣的關系?現在,它們是被壓在某個樓盤下,被埋入某段河堤中,還是被蓋在某片荒草里了?一系列問題便油然而生。
跟朋友要來一幅老長沙地圖。一經比照,發現,圖上標識,城東北邊,是經武門。經武門外,是便河邊。過便河邊,再東,是當年城外駐兵用以操演的協場坪。而更往東邊的年嘉湖,絲茅沖一帶就都不在地圖里了。相對于墻垣環護的長沙古城,絲茅沖、黑石渡、鴨嘴鋪已是十足的遠郊。而就在那地圖的邊緣處,又會讓人延伸出,長堤短橋外,十里荷塘,千里鶯啼,萬里桐花的遐想來。
有地名,必有人居。有人居,必有煙火。有煙火,必有交通。有交通,必有舟楫。有舟楫,必有碼頭。有碼頭,必有古渡。有古渡,必有古道。有古道,必有驛鋪。不知道,當年經此過渡的,有多少春風少年,又有多少落魄子弟。也不知道,當年在此落鋪下店的行客,演繹過傳奇幾多,經歷過悲喜幾何。這里的碼頭鋪道,到底曾經了商賈輻輳,冠蓋絡繹,還是寒鴉枯樹,野渡無人。也不得而知。
這是一組有彈性,有張力,有故事,給人以無限想象空間的郊野地名。好在,人們沒有把它們忘記。哪怕經歷了無數次所謂的開發征拆覆蓋,在這滄桑變遷中,老地名卻成了無法撼動的“釘子戶”。今天,它們仍然是老百姓的日常口碑,現代單位名牌上最頑強的定語。不管時代走了多遠,它們依然把長沙城的歷史記憶、時間段落、空間定位標注得清清楚楚。
我們此刻的所在,是烈士公園躍進湖與瀏陽河進出水口的閘堤上。搖搖擺擺從西而東的瀏陽河,正準備興沖沖直赴湘江時,卻被這里的一段磯崖撞成了一個先拐向西南,再折往東北的大套灣。看得出,這個灣廻得很深,也扭得匆忙慌亂。僅在年嘉湖這個大灣沖里,就灣套灣地零落出了幾個小灣塘來。是后來發展建設的需要,經此而過的京廣鐵路,裁彎取直,以路基為堤,才將這個大回灣里的一個深澳,扎成了與瀏陽河主道分離的內湖。接著,人們又趁勢將鄰近灣里幾處散碎的湖田藕凼,進行開挖,疏浚并連,擴成了今日的年嘉湖。我在想象,如果,再向上回溯七八十年甚至更遠,作為一個尋芳至此的閑人,所見定是村廓墟煙、桃杏塢、楊柳岸、藕荷田田、魚肥鰍壯、鷗鷺蹁躚的樣子。當然,手頭并無老照片佐證,以上也只是根據查到的一段文字簡介所做的推想。
而今,這口半人工、半天成的公園湖,水光瀲滟,廊橋亭榭,游艇畫舫,花團錦簇,佳木蔥蘢,與瀏陽河自然河道景觀比,盡管少了幾分野氣,卻是一個無問老少,人們都愿意去打卡的熱鬧去處。
與公園湖僅一堤之隔的瀏陽河,波光粼粼,平靜而遼遠。曾經的渡頭鋪道,被時光隔離在了歷史的那頭。長河平流的兩岸,已滿是臨河照影的樓群。葦花荻風里的絲茅沖,成了長沙地鐵3號線上的一個站名。鷗鷺翔集的鴨嘴鋪,正蛻變成馬欄山文創主題園區。黑石渡碼頭和連接碼頭的古道驛鋪上的大麻石,已軋碎在時代列車的鐵軌鋼轂下。
自然的河道終歸回灣處成景。歷史的河道會在曲折里出彩。從閻(嚴)家湖,宜秋(泥鰍)湖,到紅雨湖,最后到年嘉湖;從茅草齊身的野沖,到都會鬧市;從曾經的公館私邸,容園,到蓉園;從黑石渡口,到紅軍碼頭,地名沿革,正是滄桑日記。一部歷史,或許就皺褶在這一道道河灣處,一個個老地名中。而微風輕寒里,瀏陽河背向我們的,只是一張時間漂白了的薄薄影子。
作者簡介:
張永中,湖南古丈人。媒體人,原湖南日報社黨組成員、社務委員。參與編輯《沈從文全集》等。出版有散文集《故鄉人》。